老鼠

注册

 

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

CSE库尼阿曼德勒的骨天鹅3 [复制链接]

1#
白癜风协会常务理事 http://m.39.net/news/a_5530830.html

作者/C·S·E.库尼翻译/阿 古
  插图/海 大

溺水了,真荒唐。

当我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想死时,我已经无能为力。我头朝下浸在水中,没有力气挣扎,被潜卡玛河裹挟着冲向大海。此刻的我,只有一条路可走。

死亡。

老鼠是众所周知的游泳健将。我们可以不停踩水游上好几天,能屏息一刻钟,潜入深水,能从开阔海面游回陆地。为什么?因为我们的生存本能在动物界无与伦比。这就是原因。

尼古拉斯的笛声一起,我就失去了求生的意识。但是在弥留之际,我突然又生出了勇气。我从没说过老鼠是一心一意的生物。我们像凡人一样多变。即使浑身湿透,被死神摆弄得七荤八素,我们依然可以改变主意。

所以,我收拾起最后一点理智,拼命挣扎了一下,化作人形。

趁着变形的折腾劲儿,我奋力把脑袋伸出水面,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,河水立刻拽住了我。我变回了一只老鼠,不断下沉。

见*,我完了,该死,该死的,该……

突然,我撞上了一个多孔、柔韧的东西。水穿过它继续流淌,我却被截住了。我张开手紧紧抓住它,差点哭出来(奇怪,为什么我这时才想哭?)。一个大钩子从天而降,钩住我的胳肢窝,把我提了上去。

空气。眩晕。陆地。

我落在遍布卵石和淤泥的河滩上。有人扔过一条毯子,盖在我软趴趴的身体上。毯子臭烘烘的,闻着有股病狗味,还有股炭烟味,但好在温暖干燥。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,却说不出话来。我趴着直喘气,不时昏厥过去,又眩晕着醒来。我的耳朵被河水泡肿了,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。

孩子们的声音。兴奋。严峻。

我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睛。视线刚刚变清晰,脑袋又开始生疼。

我们都躺在一座桥下。身旁,鹅卵石河滩上清出了一块空地,一大堆篝火正在燃烧。火堆上挂着一口巨锅,散发着煮土豆的香气。一个用白布蒙着双眼的女孩正搅拌着土豆汤。没猜错的话,眼前这位就是负鼠小姐了。

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泥搁在我的胳膊肘旁。我差点一个翻身把鼻尖杵进碗里,但理智阻止了我。我刚从潜卡玛河里被捞上来,不能马上就呛死在一碗土豆泥里。于是我尽量放慢速度,小口小口地舔着,同时观察着周围的动静。离负鼠不远的地方蹲着小蛙大师,他正小心地以最快速度分拣着桥上的人递过来的老鼠:死老鼠放在一块大帆布上,活老鼠则递给负鼠。负鼠擦干它们的身体,试着给它们喂食。但活老鼠已经所剩无几。

随着意识逐渐清醒,我发现这是阿曼德勒城外的一条古桥。这群胆大的年轻人找了一处潜卡玛河的狭窄浅滩,铺开一口大网并坠上石块。断腿的绿豆坐在桥边,一有老鼠挂在网上,她就挥起长杆把老鼠勾起来。我就是这么被打捞上来的。

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,这可是十三岁之后的第一次。也许是挂念尼古拉斯,也许是饿坏了,也许是玩得太大了。我也说不清原因。与朵拉·罗斯相处太久长总是让我多愁善感。

我埋下头专心舔土豆泥。

填饱肚子后,我把闻着像狗的破毯子披在身上,一瘸一拐地走到桥边,盯着拿着钩杆的女孩。

“绿豆小姐。”

“嘿。”她瞥了我一眼,我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,“无与伦比的毛里斯,是你吗?”

“对。”我的心被快乐捂得暖洋洋的,“把杆子给我吧。虽然我的手软得像两根面条,但为了我的同胞,请让我替你捞一会儿。”

她叹了口气,把杆子递给我,“自打把你捞上岸,我就再没见到活着的老鼠。”

“没事,别伤心。”我安慰她,“鼠群会再次繁衍。除了蟑螂,就数我们的生命力最顽强了。当然,比不过你们人类。说起蟑螂,那味道,唉!得习惯了才吃得下去。只有荒年才靠它填肚子。小时候我们比试胆量,就抓一只蟑螂来,咔嚓一下咬成两半。”

好女孩!绿豆只是干呕了一下,没有吐出来。我把两只老鼠尸体扔到小蛙的帆布上。“在河里下网是你的主意吧,绿豆小姐?”

她早就想好了回答,硬邦邦地说:“朵拉·罗斯说你会让自己和其他老鼠一起淹死,说你绝对会干这种事,所以我们一定要救你。她决不允许你傻头傻脑地殉难,玷污了她的回忆。”

我笑了,“她真这么说?”

“差不多吧。”绿豆耸了耸肩,又像是在活动肩膀,“在……她爬上那棵树之前,我答应她,会尽力把你捞起来。听了这话,她似乎安心了些。”她没有看我的眼睛,继续说道:“然后,我看到河里密密麻麻漂满了老鼠,就决定把它们都救上来。你和那些老鼠不一样。要知道……尽管吹笛手还在城里,但只要音乐不停,那些刚刚被捞上来的老鼠就会马上跳回河里。”

“听着,孩子。”我安慰她,“计划就是这么订的。我们大家都同意了的。”

脚下河面的网又鼓了起来。绿豆没有退缩,但眼镜架下的鼻子皱了起来。厚厚的镜片下,她努力睁大一双灰眼睛,竭力不让泪水淌出来。她多大年纪来着?十一?十二?在尤里娅·骨欧的童子*中,她算年长的了。和山猫差不多大,我暗想。够大了,应该能收起泪水,把它们转化成愤怒。她做到了。

“太可怕了,”绿豆高声喊道,“为什么它们非得去死?”

“确实可怕。”我附和道,“就像你被截断了双腿,负鼠被戳瞎了眼睛,小蛙被割了舌头,还有二十只天鹅被杀害。我们对付的是食人魔,不是独角兽。食人魔可不是善类。当然,刨根问底的话,独角兽也是肮脏堕落的畜生。但无论如何,不要过于伤心,绿豆小姐。我们会胜利的。而且,即使我们……”我笑了起来,活着的感觉真好,太好了,“即使我们失败了,也能成就一出轰轰烈烈的悲剧,对吧?我喜欢这样的悲剧结局,所有角色都在剧终时死去。”

吹笛手站在勃洛特大教堂的台阶下,抬头看着几个阶梯之上的阿曼德勒市长。汉斯和她的精英猎手们据守在两旁,严阵以待。在他们脚下是一块堆满死老鼠的大帆布,引来了许多苍蝇。我们切断拦网,让汹涌的河水把大部分尸体带去了大海,只留下几百只给尼古拉斯作展示。

尼古拉斯脸色憔悴发白,肩膀塌陷。一夜之间,他的额头上似乎多了几道皱纹,嘴角歪斜着,像低垂的柳枝。银笛挂在衣衫褴褛的胸口,仿佛挂着一缕月光。

“如您所见,”他宣布道,“肆虐阿曼德勒的老鼠都沉入了潜卡玛河。”

“嗯。”尤里娅·骨欧不置可否。

大部分市民,包括我和三位小战士,都聚集在大教堂里。一只小皮箱摆在当场,一千个明晃晃的金丝雀把大家看得目瞪口呆。金币在夕阳下闪烁发光,照在阿曼德勒孩子们的小脸上。他们的头发上插着鲜花,脖子上戴着花环。自打今天清晨老鼠开始集体自杀,成群结队地冲向潜卡玛河,阿曼德勒就开始庆贺痛饮。大人们鼓着醉醺醺的红脸放肆大笑,这时候他们的勇气倒是回来了。此时,在阳光和金币的映照下,他们似乎也比之前更精神、更光鲜了。

尼古拉斯没有看他们,而是盯着尤里娅·骨欧那张精明的脸。她挡在了金币前面。他以手捂心,再次真诚地恳求。

“市长夫人,从老迈的白毛老鼠,到新生的粉色小老鼠,一个不剩。所有老鼠全部淹死,我前来领取我的酬金。”

但她依然没动。“您的酬金,”她咕哝道,“凭什么?”

尼古拉斯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吹笛子,让老鼠跳舞,让老鼠跳着舞跌进河里。”

“吹笛手大师……”尤里娅·骨欧缓步走近。看得出来尼古拉斯努力忍着才没有逃跑。

不得不说,为了今天这个场合,阿曼德勒市长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。粉红色的假发盘成了鸟笼造型,上面挂着各式铃铛和彩珠。一身深红色织锦长袍,坚挺的骨撑简直能自己立起来。我觉得,得叫上三个优秀的盗墓贼,拿着铲子,才能把她从这堆脂粉中挖出来。她闻着活像一大堆烂梨子和酸葡萄。我之前讲过她吗?不管怎样,让我再说一次:尤里娅·骨欧,一个华丽丽的女人。

“我观察了你一整天,吹笛手大师,”她说,“我竖起耳朵仔细听。你的确有把银笛贴在嘴唇上,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,完了还摆出一副憔悴的样子。但自始至终,我一个音符都没有听到。”

“没错,”尼古拉斯答道,“你听不到的。这首曲子并非为你演奏,尤里娅·骨欧。”

“那证明呢?”

他指了指湿漉漉的帆布。“这就是证明。”

尤里娅·骨欧耸了耸肩,领口僵硬的花边几乎纹丝不动。“我的确看到了一堆死老鼠。但谁知道它们打哪儿来、又是怎么淹死的呢?潜卡玛河里干干净净,阿曼德勒也秩序井然。没错,昨天是来了许多老鼠。可今天已经全都跑光了。”她摊开双手,“谁知道原因呢?也许老鼠们待烦了就自己跑了。”

一大片市民点头赞同,那些似乎想要反驳的人都紧紧抿着嘴。这些人脸上大多带着新鲜的瘀伤。如此看来,昨晚的市民大会之后,异议者都被秘密警察拓待过了。

选民们的附和增加了尤里娅·骨欧的底气,群众的崇拜更令她兴奋。但只要你留心,此刻绝对不会看错她的真面目。她浑身散发着魔法的气息,带着食人魔的恶臭。她咧嘴的样子像极了巨人族,就差在她手里塞一根豌豆茎,再在她脚边摆一个磨骨缶和一个面包篮。她走下阶梯,身形越发威武,几乎完全盖过了瘦小的尼古拉斯。

“吹笛手大师——就算你真的称得上大师——你无法证明是你的笛声赶走了鼠群,也许鼠群是出于本能主动离开了。毕竟,鼠群来得很突然,去得也快。也许你早就摸清了它们的规律,掐准时机来到阿曼德勒。究竟是诚意相助,还是别有用心?看到我们惊慌失措,你以为逮到了机会,拼命兜售你那无中生有的驱鼠妙方,欺骗我忠厚的公民,榨干他们辛苦挣来的金币?”

阿曼德勒市长的这番连问,居然意外地接近真相——哈!但我并不担心。毕竟,尤里娅·骨欧并不关心真相。此刻,她只想好好惩罚眼前这个蠢货,让他一个子儿都捞不到,谁叫他拒绝她昨夜热情的邀请呢?她从未想过,鼠群泛滥只是为了转移全城人的注意力,好让我们偷走骨乐器。好吧,还顺带给受害的天鹅们报了仇。

“看他的脸色,”绿豆低声说,“吹笛手还好吧?”

“嗯……呃。”我扭了一下身体,“这可是尼古拉斯。要知道,他总有那么一点古怪。”

但他脸色苍白,我心里也开始打鼓。眼前这一幕是计划的关键环节,尼古拉斯还记得吗?他看上去快要崩溃了。这不行,他必须撑过这一关。

“拜托,”他低声说,“请……付钱给我吧,我拿了钱就走。”

“对不起,吹笛手大师,”尤里娅·骨欧大声嘲笑着,笑声还有些可爱,“我不可能付给你一千个金丝雀,因为你无法证明鼠群是你驱走的。事实上,你应该庆幸自己还能安然离开阿曼德勒。”

人群窃笑着交头接耳。孩子们紧紧挨在一起,这里的紧张气氛把他们吓坏了。而大人们则乐在其中,贪婪的眼睛眯得越来越紧,通红的脸胀成了猪肝色,满头满脑油汗淋漓,嘴脸扭曲得有些狰狞,几乎变成了一个个缩小版的食人魔尤里娅·骨欧。尼古拉斯向尤里娅·骨欧走近了一步,他身材瘦小,我不敢想象他此时鼓起了多少勇气。他挺直了瘦削的腰杆,仰起头看着她。

“求求你,”他继续央求,“不要违背你的诺言。我承诺的已经做到了,不是吗?”

“他在做什么?”负鼠急吼吼地拽着我的胳膊。

“我也猜不透,孩子。”我拨开她的手,探着脑袋仔细观察,

要是尤里娅·骨欧突然从她那肿大丰腴的乳房中搜罗出一丝荣誉感、怜悯心,或是一点最简单的道义,心血来潮改了口,尼古拉斯下一步该怎么办?我无从预料。

但是她不会。她就是她,本性难改。

她没有闻到他心中的愠怒和悲哀——我早就闻到了——也没有觉察到他那足以驱使所有人跳着舞走进坟墓的、如飓风般强大的魔法。否则,她会当场跪在地上,恳求他的原谅。难道她真的相信,他的笛子只对老鼠起作用?此刻,在傍晚昏*的霞光中,他伛偻的身影泛着惨绿,在她张狂的威压下瑟瑟发抖。有谁知道,他随时都能演奏一曲,让阿曼德勒铭记百年?

“求求你。”魔笛手再次恳求。

尤里娅·骨欧的脸抽了一下,似乎要翻脸。

我开始纳闷,万一市长大人同意支付金币,而尼古拉斯饶恕了她,这场戏该怎么收场?朵拉·罗斯岂不是白白在杜松树上待了一晚上?而且这样的话,天鹅族的仇只能报一半,我精心筹划的伟大计划也会落空。他居然……貌似憨厚无害的尼古拉斯,居然也会玩欲擒故纵!只见他哆哆嗦嗦,两眼含泪,做足了苦相,发出最后一次请求。

“求求你。”

她果然被激怒了。我差点笑出声来。

“好极了,”我对孩子们说,“看仔细了。好戏来了。”

“从今往后,”市长瓮声瓮气地说,“吹笛手大师,你不得再进入阿曼德勒城。要是你胆敢再次踏入城墙半步,我会亲手把你吊在勃洛特大教堂的钟楼上。你会在那里风干腐烂,直到只剩下白骨和银笛。”

这么无情,棒极了。

尼古拉斯重重地点了点头,仿佛额头上有一块铁砧。

我乐得心里直痒痒。

紧接着……

他站立的姿势悄悄变了,不再佝偻着,脸上的愁苦消失了。此刻的尼古拉斯像一把出鞘的利刃,锋芒毕露。

他猛地挺直了身体,咧嘴一笑。这笑如此犀利,连我都忍不住要瑟瑟发抖。

“好戏开场了。”我低声说。

绿豆坐在轮椅上探着身子,灰色的眼睛目光炽热。“好极了,好极了!”她低声说,“快动手吧,吹笛手。”

小蛙郑重地抓起负鼠的手,轻轻捏了捏。负鼠脸色苍白,抬起下巴问道:“要开始了吗,毛里斯先生?”

“快了,马上。”我几乎忍不住想要跳上一支舞。见*,我这辈子已经跳够舞了,不过还是可以轻轻扭两下。

“阿曼德勒的人们,”吹笛手大声喊道,“尽管离开你们令我痛苦万分,但在你们的城市,我必须做个守法的外乡客,体面地离开。为了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,请让我最后为你们演奏一曲,赞美你们可爱的孩子。”

“用棉球塞住耳朵!”我提醒三个孩子。小蛙和负鼠照做了。绿豆则无动于衷,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勃洛特大教堂,盯着站在台阶上的花衣魔笛手。

我这么谨慎其实并没有必要。尼古拉斯是个货真价实的吹笛高手。他可以在乐声中编织乐声,在曲调中隐藏曲调,在旋律中种下旋律。他的音乐来自仙子山下,来自仙后。只要他倾心演奏,没有什么曲子是他吹不出来的。

他吹出第一串音符,大人们便僵在了原地。然后是一段低沉幽暗的旋律,食人魔闻声瘫倒。接着,他吹出三个颤音,仿佛是在呼唤三个名字:小蛙,负鼠,绿豆,让他们不受影响。绿豆舔了舔嘴唇,似乎有点失望。

最后,魔乐登场。三天的辛苦奔波终于等来了这一刻。这首曲子带走二十个天鹅猎人,引着他们找到朵拉·罗斯,走进天鹅公主设下的圈套。

老鼠形态的我不会在意这首曲子。但我此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成年男人。我曾经当过一回孩子,现在偶尔仍会流露出孩子气。尼古拉斯这首曲子专为孩子们吹奏,我的脚趾尖也有点发痒,脚后跟飘飘然。不过感谢树神,我能管住自己。

那控制不住自己的都有谁呢?

他们是:掘墓人的女儿山猫、伊尔莎·库伯勒勺、她的兄弟弗兰克、西奥多和詹姆斯、她甜美的姐姐安娜贝尔、九岁的双胞胎希尔德和格雷泰尔。杂货商家的大女儿白珍珠本来抱着妹妹红宝珠,乐声一起,她就扔下了怀里的襁褓,挽起金匠的女儿马文·连切恩的手。除此之外,还有扫烟囱的孩子查尔斯、赶鹅娃凯文。这是十二个孩子。剩下的八个我叫不出名字。

孩子们脑袋上出现一团光晕,把他们的脸照得阴晴不定。二十个孩子推开父母亲人,推开兄弟姐妹,大孩子抱起小孩子,聚在教堂阶梯下。尼古拉斯一边吹奏,一边快步跑下台阶,来到被银光包围的孩子中间。

孩子们翩翩起舞,随着音调一转,跑了起来。

他们步履轻盈,仿佛脚上长了翅膀。教堂街的尽头是面具师大道,大道的尽头是城市公园大门。公园一处偏僻的灌木丛中,藏着一扇锈铁门,通往迷宫林。

“该动身了,士兵们。”我对三个小家伙说,“魔力一旦消失,人群就会清醒过来。要是逮到我们可就糟糕了,多少鼻涕眼泪都收不了场。我们得赶紧去林地中心。你们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的高潮,对吧?”

小蛙摇了摇头,负鼠有点犹豫,而绿豆已转动轮椅,朝面具师大道的街角前进。我们急忙跟了上去。

朵拉·罗斯,我们来了。

我见过羽化成天鹅的朵拉·罗斯,也见过她变成女孩。但我第一次见到一半天鹅、一半女孩的她,赤裸着身体站在我面前。

我立刻把头扭向了一旁。唉,我知道,我应该逮住机会看个够,把这画面刻进心里,留在将来某个寂寞的夜晚好好品味。(要知道,从今往后,我再不可能有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了。大多数与我相好的漂亮母老鼠都喝了满肚子的水,被潜卡玛河冲走了。而那些活过来的姑娘也被魔音折腾得够呛,不会再搭理我了。谁能怪她们呢?)但是我不能这么做,朵拉·罗斯不一样。

我可以当着树灵污言秽语,但朵拉·罗斯神圣不可侵犯。

所以,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。只见她双臂张开,变长,变形,拉伸到人类骨骼不可能达到的长度,指尖生出纯白色的飞羽,腋下伸展裂开,长出短羽。她的纤长脖颈变成白色的弧形,像一条覆盖着绒羽的蟒蛇。虽然还看得出她脸上的五官,但似乎罩上了一层面具,眼睛和鼻子像沥青一样漆黑,嘴巴伸出硬化的喙。

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,我发誓。

在那之后,我就跪倒在地,把脸埋进了土里。黑暗中,我听到了林地中心流淌的乐声,于是再次把头抬了起来。

一个完整的骨乐团是什么样的?首先得有木管:短笛,长笛,双簧管,单簧管,大管。然后是铜管:喇叭,小号,短号,长号中音,低音长号,大号(这个大号一定是达希变的,他是最大的雄天鹅)。打击乐器:定音鼓,小鼓,钹(那些是小天鹅变的,我敢打*)。还有弦乐器:小提琴,中提琴,大提琴,低音提琴,竖琴。白色的骨竖琴上,黑色弦丝熠熠生辉。

那是埃莉诺,朵拉·罗斯的双胞胎妹妹。

所有骨乐器围着杜松树摆成一圈,在月光下闪闪发光,各自轻柔地演奏着。仿佛在唱一首摇篮曲,唱给树听,唱给树上的朵拉·罗斯听。

这首歌我听过。那只小火鸟唱的就是这曲子,后来树神又用地震般的隆隆声哼了一遍。琴声铮淙,鼓点低沉,骨铃叮当作响。我似乎还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。歌声颤抖着,抽泣着,与死者的骨头互相应和。

好吧,我又瞄了一眼。这时我才发现,朵拉·罗斯眼眶周围的绒毛上有一圈醒目的红色泪痕,原来她一直在哭。

她从不哭泣。更不曾在我的面前流泪。

我还以为天鹅没有眼泪,只有老鼠、伤心的吹笛手和小孩子才会哭。我有些嫉妒,这很蠢,但除了这堆骨头,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椎心泣血。尤其不会是我,自以为无与伦比的毛里斯。

我和三个孩子缩在暗处,远远躲开那圈瘆人的骨头。绿豆坐在她的轮椅里,负鼠靠在绿豆脚边静静坐着,小蛙疲惫地趴在负鼠身边,把脑袋搁在她的腿上,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梦境。这些天,孩子们可遭了不少罪。

来的时候,我们抄了一条捷径。这时,迷宫林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尼古拉斯悠扬的笛声。银色的清脆音乐加入了骨乐团的合奏,音高陡然攀升一个八度,点亮了洋溢林间的忧郁旋律。二十个被魔音催眠的孩子齐声唱道:

妹妹日夜哭,

泣血好悲苦。

啾啾啾,啾啾啾!

妹妹别再哭,

看我羽毛多红艳!

孩子们一边高声唱歌,一边奔向老杜松树。山猫扯着嗓门啾啾啾叫唤,伊尔莎和马文像拍打翅膀一样挥舞着双臂,发出鹅一样的喀喀声。其他孩子也跟着旋律,有的尖叫,有的吹口哨,还有的啁啾鸣叫。尼古拉斯也踏着舞步,跨过一只放在苔地上的小骨钹,走进林地中心。他站在老杜松树前,面向孩子们,笛子散发着耀眼的银光,笛音再次转变。

孩子们纷纷跳进骨乐器围成的圈子。

随后,二十个孩子手拉起手,围着杜松树跳起了圆圈舞,就像第一只天鹅被猎杀之后那样。随着他们翩翩旋转,老杜松树的树干上裂开了,树中透出红色和金色的火焰,仿佛那里藏着一座岩浆熔炉。

在笛声的催促下,孩子们一个个跑向裂缝。

山猫用力推开那些年幼的孩子,第一个走进猩红的火光。在她的尖叫声中,那把埃莉诺变成的竖琴也腾起银色和红色的火焰,接着消失了。老杜松树的枝头绽开了一朵银白的花。

树上的朵拉·罗斯打了一个寒战。

伊尔莎·库伯勒勺紧接着跳进裂缝。骨小号消失了,第二朵银花随即绽放。下一个是杂货商的大女儿白珍珠,她战栗着走进树干。随着她痛苦的嚎叫,一只骨钹化为火焰。树上又多了一朵银花。

当二十个骨乐器全部消失、二十个天鹅猎人全部进入树干,裂口又弥合成了黑色的树皮,藏起了老杜松树熔火一般的心脏。二十朵饱满的银花在枝头绽放,花朵中飞出无数白色的蜜蜂,忙碌地为花朵授粉。花瓣顷刻间凋落,结出一个个硕大的银色果实。树枝不堪重压,缓缓低垂,正好放下了朵拉·罗斯。她面容憔悴,羽翼褴褛,发丝苍白而凌乱,无力地躺在地上。

尼古拉斯停止了吹奏。他擦了擦嘴,嘴唇似乎已经麻木了。他抬头看向尖叫不止的小蛙——他刚醒来,就看见兄弟姐妹们一个接一个被树干吞掉。尼古拉斯凝重地看着小蛙,悲伤和悔恨让他显得有些苍老。

至于我,只关心一个人。

我冲过去摇了摇朵拉·罗斯。她一动不动,没有反应。我伸手抱住尼古拉斯的膝盖,把他扳倒在地,狠狠地摁住他。

“她死了吗,尼古拉斯?”我抓住他破烂彩衣的翻领,使劲摇晃,“尼古拉斯,你杀了她?”

“杀了她?”他眼神温和,沉静得可怕,“也许吧。听起来像我干的事儿。这个世界如此危险,如此残酷,所以才造就了我。但是你会发现,她还在呼吸。”

他说得没错。林间只有二十个果实影影绰绰的银光,他居然一下就看清了她微弱的呼吸。凭我的眼力根本做不到。但当我靠近时,我闻到了她的生命力。这不是一只死天鹅,也不是腌上酱料、撒上生姜挂起来、只等淋上*油烧烤的半熟天鹅肉。这不是她的气味。

这是我喜欢的女孩。虽然形容破碎,满身污秽,你依然是我的朵拉·罗斯。

“拜托,小鸟儿,快醒过来。”我推搡着她,急切地拉扯她的脏手腕,甚至打到了她的脸,但是力度很轻。我平时下起手来可重得很。

“也许她被下了诅咒,”负鼠推测道,她的声音喑哑,“她之前告诉我们,这种状况很可能会出现。她说她是一个公主,公主不是常常被下咒吗?”

“哦,是吗?”我早该明白,我现在的痛苦都是因为朵拉·罗斯顽固地死守她那倒霉的狗屁传统。愚蠢的天鹅女孩。要不是那么爱她,我真想狠狠掐断她白皙的脖子。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我扭头问道。

盲眼的负鼠无奈地耸了耸肩。她依然站在树荫下,远离杜松树的奇异的光芒。小蛙蹲在她的脚下,依然小声呜咽着。

绿豆推了一下轮椅,朝我靠过来。

“她说,尼古拉斯知道怎么办。”

我看向尼古拉斯,“怎么办?”

“啊,那个,怎么说呢,”他冲我眨了眨眼,脸色变成了玫瑰红。“毛里斯,要知道……”

我受够了,是时候亮出我的牙齿了。“到底怎么办,尼古拉斯?”我冲他吼道,“能不能痛快点,啊?计划必须在三天内完成,对吧?过了今天午夜,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,那这一切又还什么意义?赶紧说啊。我们怎么才能唤醒她?”

“真爱之吻,”尼古拉斯躲开我的目光,脸更红了,“要唤醒一位……公主,这是相当标准的仪式。”

“哦。”我蹲下身,嫉妒和愤怒在我心中翻腾。但接下来的话我却说得很平和,对此我非常自豪,谁说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卑鄙冲动?“那好吧,尼古拉斯,赶紧吻吧。但是,不许伸舌头,我警告你,否则小心被我割下来切成冷盘。”

尼古拉斯扭过身,蹦起来就想逃跑,他在匆忙中铲起一块青苔,落在地上碎成几块。“毛里斯,你不是当真的吧。”他伸出棕色手指胡乱捋着头发。

“尼古拉斯,”我说,“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。不许伸舌头——否则你以后睡觉都得瞪着一只眼睛,最好再在枕头下塞一根棍子。”

“不,不!”他举起双手,把我和朵拉·罗斯挡在视线之外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——我不能。”

“你不能……什么?”

“我不能——嗯——我做不到。”尼古拉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,正拼命躲闪一匙送到嘴边的药。他的头发竖了起来,苍白的皮肤上冷汗淋漓。“今晚做不到,以后做不到,这辈子都不行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对不起。”

我站起身,结果用力太猛,一个趔趄又蹲了下去。该死的腿,这当儿可不要服软啊。我扑上去一把揪住尼古拉斯泥泞的裤腿,使劲把他拽倒,再次摁住他。这一回,我的手离他的喉咙更近了。“看在树灵的份上,要是你再不赶紧吻她,我就……”

“他不行,毛里斯,”绿豆突然说了一句。她抓着我的衣领,把我从他身上拖下来,然后转动轮椅一路后退,拽着使劲挣扎的我来到朵拉·罗斯旁边。在潜卡玛河里捞了一整天老鼠,这女孩依然很有力气。她的父母都是铁匠,而她是铁匠铺里唯一的帮工。“他甚至一说那个字,就会呛到。你真希望有人吻她,就得自己去吻。别再难为他。”

尼古拉斯转过头盯着她,这意外的解救让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。如果感激能发光,这位救命恩人一定会被照个透亮。

“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,你一定是小蛙大师的表姐。”

“绿豆·马基赛特。”

“仙子山下的尼古拉斯。”他扬起嘴角,“四处流浪的尼古拉斯。”

她紧紧地皱起眉头,这表情像极了一位我认识的女教师。她一路撒面包屑,把我骗进一个老鼠笼,差点要了我的小命,把我关进泡菜罐子的就是她。看到这张年轻的脸上露出同样的表情,我有些害怕。

“尼古拉斯,”她严厉地说,“关于那些老鼠,我很不高兴。”

尼古拉斯脸上光芒顿时不见了,他呜咽着说:“我也很难过。”随即抬手狠狠砸了一下胸口,银笛撞在肋骨上。“我也不高兴。”他又砸了一拳。“我永远也不会高兴了。”第三拳。

接着,他附身跪倒在小蛙和朵拉·罗斯身旁,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,干呕起来。我和绿豆手足无措。小蛙悄悄挪了挪,爬到杜松树根旁,继续小声抽泣。负鼠依然一声不吭,躲在我们身后的阴影中。

我低声对绿豆说:“劝不住他了,他一哭起来就没个完,活像个水龙头。”

绿豆仔细看了看魔笛手,额头皱了起来。“他崩溃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利用了他?”

我得意地龇出牙齿,好让她知道,这副牙口能咬断铁条,撕烂残肢,还能啃穿皮衣,嚼碎骨头。

“是啊。别忘了,我还利用了你和你的朋友们,利用了上百万只老鼠,还有这二十个孩子。我还把市长大人指使得团团转,把一个傀儡大师变成了傀儡。告诉你一件事,聪明的绿豆小姐,为了唤醒这位天鹅公主,这些事情我还愿意做一遍,做得变本加厉。”

绿豆把头靠在椅背上,低声说:“那不管用。”她身上有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,分不清是矜持还是哀愁,总之像极了野草莓。“有用的是一个吻。”

“但是我……”我吸了口凉气。“办不到。”

绿豆扫视了一圈林地中心,摘下眼镜,揉了揉明亮灰眼睛。“只能是你。”

即使这样,我还是不敢……亲吻她的嘴唇。

无论我结结巴巴说出什么借口,朵拉·罗斯都不会原谅我的。我最终选择亲吻她的脚底。这里黑得像她脸上的硬甲,脚趾蜷曲着,趾间有蹼。就算她以后想抬起这只脚狠狠踹我也没关系,只要她能醒来,我会满心欢喜地被她踹飞。

在我的嘴唇下,冰凉的蹼暖和了起来,僵硬的脚趾伸展开,变成了红润的女孩的小脚。我抱着她的脚,把头杵到了地里,屏住呼吸。直到感觉她轻轻一颤,我才抬起头。朵拉·罗斯再次变成了女孩,绿豆把吹笛手的彩衣盖在她身上,扶她坐起身。尼古拉斯慌忙躲到绿豆的轮椅背后。

朵拉·罗斯睁开眼睛,看着我。

热烈,高傲,温柔。这眼神我会永远记住,直到死去。

她从我的手中抽出脚掌,依然盯着我的眼睛,慢慢站了起来。

“你这条毯子全是狗骚味,毛里斯。”

我身子一歪,靠在左胳膊肘上,咧嘴笑道:“别这么说,朵拉·罗斯。你该瞧瞧他们刚把我从河里捞上来的样子,我什么都没穿,只有一身水。”

她侧过身不再看我,目光瞥向绿豆,眼中立刻流露出感激之情。我拼死拼活了三天,尾巴瘦得皮包骨头,朵拉·罗斯却把谢意给了别人。但不知为何,我并不是很介意。大概刚刚的目光接触太让人心跳了,我仍然在微微发抖。

“你们做得很棒,我的朋友。”她弯腰亲了一下绿豆的额头,“你们的勇气赛过王子和女王。我在杜松树上跟树灵说了三天的话,它得知你们遭受的伤害,还有你们无私的帮助,答应补偿你们。但首先……我得把我的族人从死亡的沉睡中唤醒。”

朵拉·罗斯全身银白,她缓缓走到树下,从地上搀起疲惫的小蛙,把他扶到他的表姐身旁。小蛙蜷坐在绿豆腿上,把脸埋进她的肩膀。负鼠摸索着走向他们,她摸到了轮椅,顺势靠上了轮子,一只手搁在小蛙的膝盖上,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绿豆的手指。要知道,负鼠的年纪比绿豆小,比小蛙也大不了多少。

他们轻拍着彼此的肩膀,抚摸着彼此的头发,不再理睬我们。尼古拉斯像个婴儿般蜷缩在不远处的地上。他已经停止了哭泣,正疲惫地看着孩子们。他的神情中带着渴望和羡慕,又有些了然,最终归于落寞。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,双手紧紧抱在胸前,脑袋耷拉在青苔上。他的样子实在凄凉,连我都不忍心多看。

唉,我最喜欢的天鹅公主上哪儿去了?

朵拉·罗斯已经从杜松树上摘下第一个果实。我赶紧过去帮忙,摘下一个特别大的(果实落下时发出喀的一声脆响,但仔细检查却没有发现裂纹),问道:“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银西瓜,不晓得是什么滋味?”

“这不是西瓜,毛里斯。”朵拉·罗斯把另一个闪闪发光的果实仔细地摆在地上。果实中荡出阵阵声响,仿佛有人扫了一下竖琴的琴弦。“这是一个蛋。”

“我喜欢吃蛋。”

“毛里斯,你敢!”

“噢,小鸟儿。我哪儿敢啊。”她狠狠盯着我的下巴,直到我擦干那一溜不慎滑落的口水,“嘿,这是唾液腺的条件反射。我吃东西其实很克制的。真奇怪看到这么大的蛋我还能镇定。”

朵拉·罗斯对我无聊的玩笑不屑一顾。于是我闭上了嘴,起身又从树上摘下一颗巨大的发光的蛋。不一会儿,苔地上就码好了一堆,整齐地摆成了一座金字塔。

哈,要说还有什么事儿能比天鹅芭蕾舞更冗长,那就是孵化天鹅蛋了。只见一个毛茸茸的灰色小脑袋晃晃悠悠探出蛋壳,然后就没什么新鲜可看了。整个孵化过程花了好几个小时。等那团灰色的小东西破壳而出,就得忙着梳毛、喂食、抚弄、筑巢,又琐碎又复杂。小天鹅根本比不上可爱的老鼠崽子,那可是最可爱、最粉嫩的小玩意儿,能发出有趣的吱吱声。而小天鹅不过是一个啾啾叫唤的绒毛球。

不过,朵拉·罗斯的银壳蛋可不是一般的鹅蛋。

从开花到长成的时间已经够短了,但孵化更是快得离谱。一刹那间,二十个银蛋仿佛遭了雷击,居然一下子全都裂开了。银蛋中飞出二十只天鹅,体态各异,有雌有雄。蛋壳的碎片到处飞。

总之,怪异得很。

他们在空中玩耍了一会儿,便稳稳落回地面,个个姿势优雅。我发现,他们身上没有气味,即使能闻到那么一点,也不像我印象中的任何鸟类,绝对不是天鹅。朦胧的月光从枝叶间洒下来,我又发现了一处异常,尽管它们长得像天鹅,飞起来像天鹅,摇摆走路的样子也像天鹅,但它们散发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。仿佛神吹了口气,让石头有了生命。没错,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:一堆石头。他们绝对不是拥有血肉和羽毛的活物。

我心头一震。是的,这些天鹅不是血肉之躯,甚至不是石头,它们身体表面覆盖着坚硬的白色鳞片,而那些绒羽,则是无数环环相扣的细小碎骨。

就在我惊讶之时,他们化作了人形。这些新生的天鹅族浑身呈象牙色。皮肤、头发和眼珠是一种古怪的灰白,白森森的脸上长着突兀的黑色的嘴:嘴唇、牙齿、舌头全是漆黑的。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一件骨鳞编织的长袍,走起路来哗啦作响。二十道象牙色目光,一眨不眨地盯着朵拉·罗斯。

她把手伸向其中一个:“埃莉诺!”

听到她的呼唤,那个天鹅姑娘只是好奇地向前踏出一步。朵拉·罗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。的确,这姑娘长得很像埃莉诺,但也像山猫,那个掘墓人的女儿。她的额头还戴着一个小银圈。朵拉·罗斯别过头,颤抖着吐出一口气,没有再流泪。当她再次看向那女孩时,她恢复了平静、和蔼和冷淡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埃莉诺-山猫直愣愣地盯着她,试探着走近一点,小心翼翼跪在朵拉·罗斯面前,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,轻轻蹭了一下。朵拉·罗斯伸出一只手,轻轻抚着女孩象牙色的头发。顿时,另外十九只骨天鹅全都拥了过来,俯在朵拉·罗斯膝下,索要她的抚摸。

我再也忍不住,歪倒在地,差点把鼻尖笑掉。

“毛里斯!”朵拉·罗斯厉声说,“别再咯咯怪笑了!”

“嗷!”我大吼道,“你一下子有了二十只小天鹅!这几天,杜松树跟你嘀咕了那么久,却没有告诉你,你要当妈妈了。换了是我,早就插上翅膀逃得远远的了……哦,我的心脏!哦,朵拉·罗斯!慈祥的天鹅母后……”

朵拉·罗斯眼中的怒火简直能把我烤熟。我倒挺希望她挥舞着烧烤叉扑过来!不过此时,她被一帮不会说话的小天鹅热情包围着,没精力收拾我。树灵啊,说不定他们下一秒就会嘎嘎叫唤着要吃的。我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,一脸严肃地建议朵拉·罗斯,赶紧带着她的骨天鹅去塞勒努斯湖,教他们啄食湖中的轮藻,免得他们把她的头发当成水藻啄来吃。

嘻嘻。

朵拉·罗斯瞪了我一眼,恶狠狠说道:“我以后再收拾你。”

“这算是约定吗?”

“我……”她犹豫了,随即皱起了眉头,伸出纤长的银色手指,掐住我的鼻子狠狠拧了一下,痛得我眼泪哗哗,耳朵也开始嗡鸣。最后,她还死命掐了一下我的鼻尖。我一边嗷嗷惨叫,一边笑得嘴都咧歪了,我的心脏幸福得怦怦直跳。拧鼻子是鼠族人拉钩约定的方式——看来她知道得不少啊,我亲爱的朵拉·罗斯!

我学着天鹅王子的样子,顺从地欠腿施了一礼。我做得很蹩脚,不过手短腿短脖子短的老鼠,向一位天鹅公主行宫廷礼仪,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。

“再见了,小鸟儿。”

朵拉·罗斯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不会隔上次那样久的,我无与伦比的毛里斯。”

她苍白的冷脸居然微微红了一下(我猜她喜欢上我了,对吗?)。只见她一个转身变成了天鹅,扑打着翅膀,纵身飞出林地中心。二十只骨天鹅也在刹那间羽化,随着她飞上夜空。他们排成一列,飞向塞勒努斯湖,银色的翅膀搏击长风,映衬着月光。

我叹了一口气,回过头来。尼古拉斯和三个孩子都抬头盯着树上。

“现在怎么办?还有什么要做的?”

杜松树颤抖着,密集的浓绿针叶中有东西在闪烁。震动突然剧烈起来,三道银光如流星一般飞落在苔藓地上,冒出缕缕薄烟。我吹了一声口哨。

“又来了三个瓜!差点错过了。”

“不是给你吃的,”尼古拉斯轻声说道(太令人伤心了),“这些是给孩子们的报酬。”

“我也想要一个西瓜的奖赏。”

他冲我笑笑:“你可以来我家吃饭,毛里斯。我有一罐李子酱,还有一袋存了挺久的糖衣杏仁。”

我的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淌。我整整累了一天了!

“尼古拉斯!”我呻吟道,“要是你没把吃的带在身上,就别说了。这简直是折磨。”

“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下,毛里斯。哦,小蛙大师。这个蛋正在唱你的歌。”

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,而我还没见过谁的听力比我好。不过尼古拉斯已经走了过去,把第一个银蛋递给了小蛙。蛋很大,小蛙不得不坐下来,把蛋搁在膝上。他激动地哆嗦着,但感谢树灵,这回他没有哭出来。

尼古拉斯把第二个银蛋递给负鼠。这个银蛋很小,刚好放在她的手里。她抚摸着银蛋,举起来小心地闻了闻。

尼古拉斯把最后一个银蛋放进绿豆手里。她皱着眉毛看着这个又扁又长的奇怪的蛋,有点困惑,还有些害怕,但是没有把蛋丢开。

三个银蛋裂开了,尼古拉斯回到绿豆的轮椅后面。

“我不明白。”负鼠第一个出声,她正用手指摸索着礼物。

“嘿,太妙了!”我弯腰一看,顿时乐了,“一副护目镜!不过……你拿着似乎没什么用啊,负鼠小姐。你已经看不见了,阳光和风雪都影响不到你。而且这镜片完全不透明,像老女人的内衣一样密实。戴上这东西,就是神也看不见啊。”

“那是因为镜片是骨制的,”尼古拉斯说,“戴上试试,负鼠小姐,你会明白的。”

负鼠小姐不信任地瘪了瘪嘴,但还是解开捂住眼睛的绷带,摸索着戴上了护目镜。她抬起头看向我,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,看得我有点慌。

“哦!”负鼠喘了一大口气,取下护目镜。“我看到了,我看到了!”

绿豆抓住她的手。“杜松树把眼睛还给你了?但是……?”

“我看见了他,”负鼠哽咽着指向我站着的地方,“我看见了明天的他,后天的他,还有他死的那一天。他的坟墓,在一个蓝色大湖边,我看见了……”

尼古拉斯蹲下身查看着护目镜,伸出修长手指戳了戳镜片。“杜松树并没有恢复你的视力,负鼠小姐,但它给了你预见的能力。一开始会你可能会惊慌。但看清未来是件很棒、很难得的事,这值得庆贺。”

一旁传来断断续续的清脆响声。小蛙正犹豫地研究着自己的礼物:一个骨头做的小鼓,上面蒙着一张洁白的鼓皮。我忍不住想,这张皮是不是从他某个兄弟姐妹身上剥下来的?

不过,这种问题最好憋在心里,免得困扰了小男孩。

小蛙抡起一根白色鼓槌,一阵猛敲,我敢肯定这就是一根人骨。

敲打声问道:这鼓能做什么?难道也有玄机?

“小蛙!”负鼠大笑着说,“你能说话了!”

小鼓短促地一点:是吗?

“咦,”我低声说,“有点像魔法种族的传话鼓。”

绿豆激动得满脸通红。她得到的是一把骨制小提琴,骨弓上的马尾又黑又亮,由头发编织而成。她把小提琴夹在下巴下,骨弓放在琴弦上。

琴声凄烈,像一只垂死惨叫的兔子。

她看了看自己的腿,没有动静。她又拉了一下。

惨叫声再次响起。那一回被骗进老鼠笼,几只猫狗在笼子外冲我嘶嚎,就是这个声音。噩梦回来了,我被吓个半死,赶紧伸手捂住耳朵。“尼古拉斯!拜托!让她停下来。”

“嘘,毛里斯。第一次摆弄乐器,难免会发出这样的怪声。”尼古拉斯蹲在绿豆的轮椅前,抬头望着她。她还在顽强地拉锯,满脸的悲伤决绝。最后,吹笛手伸手拦住她,恶魔般的噪音才消停下来。

“听我说,绿豆小姐。你要练习几个月甚至几年,才能学会怎样演奏它。要想拉得优美,还得练习更长时间。不过,从明天开始吧,现在先吃一顿,再休息一晚。”

“但是,”她紧紧拽着小提琴,问道,“它有什么用?”

“什么用?”尼古拉斯反问,“在这个世界上,的确没什么用。这只是一把小提琴。”

绿豆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。仿佛下一秒,她就会抡起小提琴,砸向他的脑袋。

“负鼠可以看见了,小蛙可以说话了。我还以为我也能重新站起来。我以为……”

“不可能,”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小提琴的琴颈,“我的笛声能接好毛里斯的断骨,但不能让阿曼德勒的老鼠起死回生。逝去的无法追回。你的双腿、小蛙的舌头、负鼠的眼睛,都永远失去了。”

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。她没有说话。

他继续说,“亲爱的绿豆小姐,小提琴的音乐能让别人按照你的意愿摇摆起舞。魔力比银笛更强——身为吹笛人,我绝不是随便说说。这把骨提琴不能让你站起来走路,可一旦你学会了如何演奏,整个世界都会为你跳舞。”

“真的吗?”绿豆恨恨地反问,“整个世界都跳舞,除了我自己?”

尼古拉斯跪坐在她的轮椅面前。他再次说话时,声音压得极低。我竖尖了耳朵才偷听到。

“听我说,在仙子山中,我的银笛只是个不值钱的口哨,没有任何魔力。为仙后演奏时,我只是一只取悦她的锡麻雀,在她面前叽叽喳喳、摇头晃脑。但今天你也看到了,仙子山外,笛子的魔力有多么恐怖。而如果……”

他吐了一口气,继续说道:“如果你能出席仙后的夜宴,与众仙子共处一室——他们智慧超群,美丽优雅,却又冷酷无情——到时候,你拉起这把小提琴,为他们演奏一曲……”

尼古拉斯笑了。这个笑容非常嚣张,当他站在勃洛特大教堂的台阶上,为阿曼德勒吹起魔笛时,脸上就挂着这种笑。“绿豆小姐,你可以让永生的仙后跳舞,一直跳到死,她无力抵挡这骨琴的魔音。”

“哦,”绿豆惊讶地抚摸着白色的小提琴、银色的弦,“这样啊。”

“不过,”尼古拉斯站起来,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,“你必须学会如何演奏。只要有一点杂音,一点走调,她就会勃然大怒。到时候,她绝不会对你手软。尤里娅·骨欧很可怕,但即使她最恶*的一面,与仙子女王比起来,也是个虔诚的圣人。”

尼古拉斯从地上拾起朵拉·罗斯扔下的彩衣,甩在肩膀上。他看着前方,脸色空洞而疲惫,似乎已经忘了我们。

“我现在很累,很伤心,”他说,“我要回家睡觉,一直睡,直到我分不清这三天的经历是梦还是记忆。反正我做过比这更怪异更邪恶的梦,也许……”他浑身一颤,“也许我现在就在做梦。我躲进这个地方,只为了逃避更可怕的回忆。如若真是这样,无论睡着还是醒来都没有好事。我只想快点回家躺下。如果没什么需要我效劳,那我们就此告别吧。”

这番丧气话让我大吃一惊。我连滚带爬冲过去,一把拽住他的衣角。“嘿,尼科!尼古拉斯,等一下,别走那么快。尼古拉斯,你这混蛋,你答应我的杏仁呢!”

“杏仁?”他高兴地抬起头冲我微笑,仿佛换了一张脸。“没错,糖衣杏仁,毛里斯!我竟然忘记了!请原谅我。来吧,我要把你喂得饱饱的。喂饱饿肚子的朋友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!”

绿豆推着轮椅,挡在他面前。“教我,”她请求道。

他眨了眨眼睛,仿佛第一次看到她的脸。“你说什么?”

她举起小提琴,“如果你说的是真的,这礼物不只是音乐,还是魔法。今天之后,阿曼德勒的人一提起音乐和魔法就会害怕。所以,只有你能教我。”

我嘟哝了一声,表示同意。

“教我,”绿豆拿着琴弓指了指她的两个朋友,“也教教他们,我们需要你。”

拜托,小蛙敲起小骨鼓。我们已无家可归。

“你当然可以回家。”尼古拉向他保证道,“他们会欢迎你的,小蛙大师。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,起死回生多么令人惊喜!库伯勒勺家的孩子突然少了一半,你大难不死,多难得……”

负鼠摇摇头:“他们只会记挂死去的孩子。”

负鼠再一次戴上护目镜,透过骨制镜片看向尼古拉斯。不管看见了什么,她都没有退缩。我仔细打量尼古拉斯,在负鼠的注视下,他浑身焕发出不可思议的光彩,比他的银笛更加耀眼。他等待着负鼠的语言,战栗中既有恐惧,也有希望。认识他这么多年,我第一次见到吹笛手心怀希望。

“我们会和你走,”负鼠说道。众人安静地听着,没有人敢反驳她。“我们会去你的小木屋。你会教我们演奏乐器。我们学会了很多曲子……还自己编出了更多!第一场冬雪落下时,我们四个会去仙子山,深入地下山洞。在那里,我们名声大噪。仙子会谈论我们:尼古拉斯神谕乐队。那些爵爷和贵妇,火龙和海妖,都争着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城堡、宫殿、洞穴或海湾。我们的演出一场接着一场。小蛙敲鼓,绿豆拉小提琴,你吹笛子……我呢?”

绿豆哈哈大笑,刺耳的声音把大家拉回了现实。“你会唱歌,负鼠!你嗓音清纯。拒绝唱骨谣那次,你可把尤里娅·骨欧气了个半死!”

“好吧,”负鼠低声说,“我会唱起纯真的歌,戳破世间的谎言,听见的人都会仔细聆听。”

我听够了神神叨叨的话。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。

“太好了!”我大嚷道,“你们的好日子来了。要知道,音乐家最受女孩子欢迎了——或者男孩子,”我冲绿豆和负鼠点了点头,“眼神迷幻,长发飘飘,或者别的什么类型,随你怎么打扮,我也一直想学吉他呢。我抱着吉他的样子肯定不错,你们觉得呢?我可以去湖边弹给朵拉·罗斯看。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,只要别一巴掌扇在……无论如何,我就是想想。”

“毛里斯,”尼古拉斯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你饿了。你肚子一饿就会胡乱说话。走吧,我的木屋子里有吃的,有仙子麦酒。我还会铺满毯子,足够所有人打地铺。”他看看三个孩子,又看看我,眉开眼笑,欢快得像一堆燃烧篝火。

“朋友们,”他说,“我的朋友们,以后的日子将快乐无比。”

那天晚上,他们几个蜷缩成一团,有的无梦熟睡,有的梦境连连。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仙子山下的小木屋,悄悄去了林地中心。

我心里抓挠得慌,说不出原因,但直觉告诉我林间有情况。我得去看看。怎么说呢?我就是喜欢到处打探。

果然是直觉!有时候我的胡须会抽一下,有时候是掌心发痒,然后,一些奇怪的念头就会冒出来。穿过迷宫林的小径,我发现我想对了。“无与伦比的毛里斯”可不是白叫的(好吧,其实只有我自己这么叫)。

黎明前的天空泛着灰白。挂在杜松树上的既不是漂亮的天鹅公主,也不是诡异又神圣的银西瓜蛋。

这一次,枝叶间挂着一个荡来荡去的大家伙,连带着老杜松树也显得比平时更黑、更矮。墨绿色的针叶飒飒作响,仿佛是快意的赞叹。

你见过一群痛失子女的暴徒吗?食人魔在他们面前也毫无抵挡之力。

没见过吧,我今晚见到了。

某些人类情感能够瞬间冲垮食人魔的肮脏法术。大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个孩子在眼皮子底下跑丢,就因为倒霉的市长想赖掉捕鼠的酬金,就因为这个胖女人逼迫孩子们去干杀戮的勾当。绞刑肯定免不了,*打和折磨也不能少。

凡人果然是杀戮和复仇的一等好手。我摇头啧啧赞叹。

旁边这位是……

没错,正是他!我的老朋友汉斯兄弟。他忠诚到了最后一刻,此时还穿着被我偷剩下的衣服,在敬爱的市长旁边轻轻晃荡。虽然破了洞,还沾了不少血迹,但这身衣服还是远远胜过我的破毯子。等到天亮,我还要去塞勒努斯湖拜访朵拉·罗斯,给她捎上一袋香喷喷的焦糖,帮她带带孩子。我得穿好看一点。

不奢求,不浪费,码头男孩们是这么说的吧?这是我听过的最贴切的鼠族生存哲理。我要是不把老友汉斯剥个精光,就对不住生我的鼠妈。当然,除了衣物,其他的也不能浪费。

昨晚,我和三个饥饿的人类孩子分享了魔笛手的大餐。他们吃得并不比我多(能有我能吃?),尼古拉斯更是按着我的后脑勺,不断招呼我多吃。但是,我贪婪的老鼠肚皮还是远远没有填饱。

杜松树在低语。

声音含混不清。

但我敢肯定,它是在说:“敞开吃吧,毛里斯。”(完)

作者自述

那天,两个作家朋友来我家玩,在客厅里交流写作技巧。我手边恰好有一本儿童绘本《翰墨林的花衣魔笛手》。我一看就爱上莫瑟尔·莫耶画的小老鼠了!后来想起这件事,我又把他的名字和莫里斯·桑达克搞混了(他是另一本绘本《野兽出没的地方》的作者)。结果,本该取名叫“毛瑟尔”的老鼠变成了“毛里斯”。这个错误保留了下来,反正我的毛里斯也不是个守规矩的角色。另一个朋友西奥朵拉是天鹅公主的原型。有一次,她说她想有一种以自己命名的玫瑰花,于是我的脑袋里就出现了朵拉·罗斯这个名字,作为我美丽、傲慢又悲剧的女主角。

其实我一直对花衣魔笛手的故事着迷。除了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传说,罗伯特·勃朗宁为他写过诗,《绿山墙的安妮》系列小说中,以一战为背景的《安妮与莉娜》也讲到了他。而我为他编排了一个新故事,将我钟爱的格林童话《杜松树》也糅了进来。

分享 转发
TOP
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